跟KKTV從2016年開始合作字幕翻譯,也才慢慢開始為自己的工作留下一些紀錄。雖然有時候寫得太誠實覺得不好看就真的直接說不好看,很擔心會不會哪天被KKTV列為拒絕往來戶,但至今都還沒有這個跡象,看來是暫時可以繼續放肆亂寫。
2021年除了是個人史上接最多戀愛劇的一年、應該也算是接最多片庫的一年。藉著這次機會,再回顧一下這一年的工作中、個人印象比較深刻的幾部日劇。
冬季日劇《我家的故事》
邁入2021年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挑戰,應該就是宮藤官九郎為長瀨智也量身打造的引退作《我家的故事》。在事前就大約知道宮藤官九郎想必會在《我家的故事》中放入許多彩蛋,讓我戰戰兢兢──因為在日劇全盛期的90年代過後就沒看多少日劇的我,其實並沒有接觸過宮藤官九郎的作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部看過的宮九作品就是KKTV在2018年末購入的khiàng劇《遠藤憲一與宮藤官九郎虛心受教》)
這齣結合了摔角和能兩種截然不同的娛樂題材的作品、還要擔心接不到彩蛋,在編審通知確定要發給我的時候真心胃痛。
結果開播之後發現宮九大魔王還在劇中加入了長照的題材──更精確地說、這才是《我家的故事》的真正主題。三倍的專業領域,三倍的胃痛。加上《我家的故事》前半幾乎每一集都結合一齣能的劇目,而該劇目也會與那一集的主軸巧妙結合,每個星期都在找引用段落的白話文翻譯或劇情解說,還很假會地想把日文文言文翻譯成中文的文言文(結果只是對自己的中文程度感到挫敗)。冬季檔明明為了休息只接兩檔追劇,回想起來完全沒有休息到的實感,想跟編劇大人申請職傷補償。
春季日劇《打扮的戀愛是有理由的》
春季檔再度接到了新井P×塚原D黃金組合打造的《打扮的戀愛是有理由的》,完全顛覆我對戀愛劇的既定煩躁印象──所有角色性格都從細節塑造,沒有因為配對明顯就莫名其妙看對眼送作堆,沒有惹人厭的第三者(連競爭人選都可愛到底怎麼辦到)因為個性形塑完整,於是每個角色做的決定就算觀眾看了扼腕也還是能同理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的動機。而且最重要的是主角沒有因為忙著談戀愛就沒在工作,大家都有認真上班,覺得優秀!(至於男主角本來就沒怎麼在工作就表過不提)
在翻譯《打扮的戀愛是有理由的》的時候冒最大的險,或許就是女主角くるみ的名字。角色名字只有假名的時候,如果日方沒有指定漢字,通常就是採用最常見的漢字或音譯。小配角的名字自由度比較高一點,怎麼取應該都不太會有人有意見,但主角的名字太重要,照理說打個安全牌過關就可以了,但在收到劇本的時候看到くるみ的媽媽名字叫すみれ(堇),老家養的狗叫かえで(楓),發現都是植物的名字,於是在跟編審討論過後大膽地捨棄音譯、將くるみ譯成「胡桃」,覺得也很適合川口春奈詮釋出的角色氣質。
夏季日劇《Night Doctor 夜間醫生》
夏季我自己最喜歡──或許也是2021年度最喜歡的,出乎意料的是劇本瑕疵和人設問題不少的《Night Doctor 夜間醫生》。雖然有著尷尬的說教橋段、劇情硬推導致角色為了服務劇情而崩角、明明是群像劇卻戲份分配失衡等顯而易見的問題,但跳脫近年形塑出的「醫療劇=神醫救援英雄劇」的印象、相對寫實地刻劃醫療第一線面臨到的困境,並且試圖在點出問題的同時為醫病之間搭上一座溫柔的橋樑,都讓我願意把分數從及格線往上加。
我特別喜歡第二集在探討濫用醫療資源的便利診問題之後,並不是只呼籲民眾不要一點小問題就跑醫院,而是用一起最初看似小感冒最後卻發現可能危及性命的病例,透過成瀨醫師說出「連我們這些學醫的人都可能會疏忽某些病症了,沒有醫學知識的外行人根本無從判斷是不是重症」的反思。在這一刻奠定的溫柔底蘊、成為《Night Doctor 夜間醫生》的基調,讓總是令人神經緊繃、生硬冰冷的急診中心充滿了溫度。
秋季日劇《最愛》
秋季檔不得不提年度神劇候選熱門名單《最愛》。懸疑劇難免有些鋪陳到末尾淪為雷聲大雨點小,但《最愛》緊湊的步調,以及每一集不是故弄玄虛而是認真丟出一堆線索的龐大資訊量、引發全網考證潮,加上再度出自新井P率領的對拍強迫症劇組之手,每一個畫面、每一個聲響,所有細節堆疊起來都讓人看得非常舒服。丟出的每一個懸念都有回收(至於收得好不好看個人接受度,我個人願意打到98分)緊扣著「每一個角色都是為了自己的最愛行動」的主軸,到最後的真相揭露讓人為所有角色做出的決定心疼卻也感同身受。
全部的真相,都只在我們眼前揭曉。一切都隨著某人的愛而消失、在所有觀眾的心中埋下一個黑盒子。
某些人的善、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惡。某些人為了自己所愛願意做的付出,即使不被另一些人理解,也都值得被守護。(但渡邊父子就是活該死好)
之前曾經形容過、面對專業劇的對白,就像是在有萬全準備的狀態下去爬刀山;而以為可以輕鬆過關的一般劇遇到難以處理譯文的台詞,就像是在柔軟的長毛地毯無預警踩到樂高。但《最愛》完全超出這個等級──前半因為梨央的新藥研發突然殺出醫療用詞、中段又突然開始法律用語查證,簡直地雷重重。加上史上最強路人氣質的松下洸平在這齣劇中帥出天際線,我常常工作到一半要先去冷靜一下才有辦法回來好好翻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進度妨害。
今年也接到了三部片庫,每次接片庫都覺得KKTV有夠會選片,檔期再滿都會讓人忍不住咬牙接下來。2019年的《我的事說來話長》和春季沒趕上跟播的《短劇開始啦》在夏季檔期一起塞進來,直接是一個金子茂樹大禮包。
精選日劇《短劇開始啦》
《短劇開始啦》巧妙地用一集一齣短劇帶出馬克白三人組十年浮沉的光陰。原本看到「笑與淚的青春故事」的宣傳詞,還以為會是描寫他們克服解散危機、無論是否能大紅大紫都還是繼續走下去的故事。但持續不保證就會幸福、結束也不一定就是壞事。看著《短劇開始啦》,我總是想起我自己非常喜歡的短劇諧星組合「香蕉人」設樂統說過的,「継続は力なり、辞めるのも勇気。」
持續下去總會有回報,但放棄也是一種勇氣。金子茂樹就像是為了總是在面對、卻也不知如何面對社會價值上的「失敗」的我們,寫下這個在決定「放棄」之後該如何繼續過日子的故事。
雖然《短劇開始啦》沒能與日本同步跟播,但實際接下之後反而很慶幸可以在下檔後全片一起翻譯。太多細膩的鋪陳與綿密回收的伏筆、以及各種需要燒腦的文字遊戲,如果是在跟播的時間壓力下我還真沒有能處理好的自信。
精選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
《我的事說來話長》則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挑戰,沒有驚心動魄的危機、沒有面臨人生轉捩點的大事件──岸邊滿的人生大事件在六年前就發生了,他從充滿目標的咖啡廳經營者成為一個在家啃老的米蟲。全劇各種日常廢話鬥嘴,但唇槍舌劍之中一來一往的相互過招和其中隱含的細膩心境轉折,讓處理這些廢話成為一大挑戰。(再說一次,一般劇的對白真的不一定比較好翻,滿地樂高!)
而編劇在台詞中埋下的伏筆和彩蛋,永遠不會為譯者多做解釋,接不接得到看運氣、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接不到就是接不到。像《我的事說來話長》就在我一直到稿子交出去、全劇已經上架了一段時間,才像是被雷打到一般突然想通了滿提到父親聽到烏龜的名字叫「ボルト」時笑到停不下來到底是什麼哏。
也是湊巧跟朋友討論到2020年的《MIU404》,我突然隱約想起在第三集好像處理過類似的名字,跑去翻了出來才發現當時野木亞紀子非常好心地寫下全名的「尤塞恩博爾特」、被譽為全世界跑最快的男人的世界紀錄保持人,名字的日文寫法就是「ウサイン・ボルト」。用全世界跑最快的男人的名字為烏龜命名的幽默,大概是滿的父親會被戳到笑點最合理的解釋了,趕快緊急聯絡編審全面改名。
沒想到會在時隔一年之後在金子茂樹的劇裡被野木編拯救,再度體認到曾經經歷過的一切果然都會成為日後的養分。但想不想得起來,還是要看緣分。
精選日劇《為了N》
然後就在秋季的《最愛》才剛完結,KKTV馬上完全無縫地塞進同樣這個黃金劇組的湊佳苗三部曲之《為了N》。其實因為不太習慣湊佳苗的寫作風格,沒看幾本她的小說(就是有嘗試過發現真的不是菜就不勉強的程度)於是也沒看過《為了N》的原作,但大概知道她透過不同角色的視角將敘述性詭計式的劇情翻轉寫得淋漓盡致的筆法,《為了N》每集開頭與結尾的、關鍵的「那一夜」的片段,也正完美沿襲了這樣的風格──每一次以為這個片段呈現的應該是這樣的狀況,經過下一集又稍微了解一些角色們之間的關係、在結尾又看見那一夜更多的畫面,對於自己原先的理解又充滿懷疑。每一次增添的線索,都不斷推翻觀眾心中建構出的真相,不到最後、無法拼湊出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為了自己心中的那個「N」、做出了認為是為對方好的決定,卻在往後的十年間殘酷地領悟,那些陰錯陽差錯過的心願,都因為自己的一廂情願。
通常原作有出版中文版,相關名詞都會盡量跟原作統一,但《為了N》當中主角們居住的、由房東野原爺爺經營的「野バラ荘」,我特別提出來跟編審討論──不對,這次與其說是討論,不如說是說服。
作家是最會玩文字遊戲的,尤其像是湊佳苗這樣翻玩文字細節的作家,我認為她會特地將「バラ」用片假名寫出來一定有她的意義。加上野口夫妻住的豪宅叫做「Sky Rose Garden」(天空玫瑰園),對照破爛不堪的「野バラ荘」,就像是盛開在天邊溫室的花朵、和在泥濘裡隨處生長的野花。為了保留這個文學性的對比,在我的堅持之下,最後捨棄沿用房東爺爺的名字「野原莊」,將「野バラ荘」譯成「野玫瑰莊」。非常感謝KKTV包容我的任性,拜託不要把我拉成黑名單。
每次都在工作時為了想讓每一句台詞貼近劇組最想呈現的樣貌而百般折磨、覺得自己幹嘛沒事自找麻煩做這份工作,又在每年回顧這一年來的工作時發現自己有多幸運,每當我為了對白細節在那邊龜龜毛毛寫信來回討論的時候,編審總是願意跟我一起找出最適合作品的解答。
完美神劇可遇不可求,購片當然也難免踩雷,但既然是工作,就必須屏除個人喜好來者不拒。每一部作品的背後、都有著譯者們的字句斟酌;而每一季能遇到至少一部打動自己的作品,就已經是足夠美好的邂逅。
李冠潔,曾經立志成為作家,最後卻成為跟原先以為的不太一樣的文字工作者。
現為自由譯者,苦於太容易被圈粉的迷妹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