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天皇黑澤明,在1965年與1970年改編了兩部山本周五郎的小說《赤鬍子》與《沒有季節的城市》。前者片名為《赤鬍子》,但後者,黑澤明將片名改為呆傻主角模擬電車發動時的口中聲響「Dodes’ka-den」、改為《どですかでん》(台譯《電車狂》)。

《赤鬍子》是黑澤明的最後一部黑白古裝片,《電車狂》是他的第一部彩色電影,但六○年代到七○年代,正是日本電影大型片廠式微、獨立製片制度崛起的過渡期。拍出無數大片的電影天皇陷入低潮,兩部改編山本周五郎的電影,在這五年期間接連慘遭滑鐵盧。票房不如預期的《赤鬍子》成為他與三船敏郎合作的最後一部片,創造輝煌歷史的最佳拍檔就此別過;《電車狂》的票房失利,成為黑澤明在上映隔年自殺未遂的導火線之一。

時間一跳,將近六十年後,2023年,有位不怕死的創作者,選擇二度改編山本周五郎的《沒有季節的城市》。

據他所述,這是他三十年前讀大學時就有想法的改編計劃(順帶一提《電車狂》上映時他剛出生不久),在串流平台上架的《沒有季節的城市》,成為這位創作者少數從企劃階段就參與的作品,並且由他負責編劇與導演。

不同於《電車狂》外顯的悲劇調性,《沒有季節的城市》的故事背景從戰後改為311大地震災後(但劇裡刻意不說311,刻意用「納尼」一詞帶過)的,貼近當代,一集一個故事,呈現臨時住宅居民們的生活日常與光怪陸離,探討何為「正常」?什麼是「不正常」?

時間到了今年,2024年,這位創作者與長期合作的TBS電視台及製作人磯山晶合作新作《極度不妥!》後,再度跳脫舒適圈:來到久違沒合作的富士電視台,結合他擅長的「地域劇」類型,寫他從電視劇腳本家出道以來從沒寫過的類型:「醫療劇」。

在今年夏季檔登場的《新宿野戰醫院》,成為宮藤官九郎執筆的現代版《赤鬍子》。

別誤會,宮藤官九郎沒有直接改編山本周五郎的《赤鬍子》(但在開頭十分鐘就有提到「赤鬍子」這詞),故事舞台「聖心醫院」不是幕府時代的貧民診所,而是坐落在東洋首屈一指的紅燈區商圈「歌舞伎町」。

宮藤官九郎也創作與三船敏郎古裝形象天差地遠的現代赤鬍子:海外歸國、但沒有本土執照,操著一口美式岡山腔日語的野戰軍醫YOKO(小池榮子飾);開著保時捷把妹的富二代花花公子、連傷口都縫不好的整形醫生高峰享(仲野太賀飾)。

而這所現代的「野戰醫院」,與赤鬍子的診所一樣,無論是誰都一視同仁收治,但除了醫治病人的奇病怪症,他們都是要來醫治社會的貧困及「無知」。

在每集開頭,都有這麼一段開場白:「這裡是新宿歌舞伎町,是東洋首屈一指的娛樂商圈,近年重生為健全衛生的年輕世代集散地,有夜總會、男公關店、Girls Bar 等各式各樣的合法風俗店,不論是誰都可以安心遊玩。」

事實上,在每集片頭越是彰顯這段話,就越是諷刺:宮藤官九郎並沒有要無腦誇讚歌舞伎町,反倒透過歌舞伎町的龍蛇混雜,置入不少日本現況與社會問題:當地老年化導致勞動人口下降、外籍移民迅速增長的治安「共生」情形、未成年的爸爸活(パパ活)與東橫Kid(トー横キッズ)、未婚生子、男公關、遊民、疫情…。

宮藤官九郎擅長在連續劇置入時事哏製造笑點(比如說2010年寫《自戀刑警》時惡搞了一下那年最紅的「筆談女公關」),但《新宿野戰醫院》不光光只是置入時事哏,可能是宮藤官九郎「針砭」日本現況最明顯的連續劇作品。

這讓《新宿野戰醫院》帶有的喜劇元素,更多了諷刺元素。因為充斥貧窮與病弱的現代社會,比充滿彈藥槍炮的戰場還殘酷,座落在其中的聖心醫院,不只是赤鬍子的貧民診所,更是充滿荒誕奇事的「野戰醫院」。

不過,宮藤官九郎並沒有將這種批判時政的諷刺推到極致,面對歌舞伎町的龍蛇混雜,他仍然保持溫柔的一面看待一切(雖然日本評論圈不乏認為他想得過於簡單的批評)。他無意為大家寫出一個完好無缺的大同世界,也無意在劇情為日本居民想出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如何將問題透過生動的故事、生動的角色,顯現在觀眾面前,是《新宿野戰醫院》做得不錯的部份。

不過確實,自宮藤官九郎在2019年完成大河劇《韋駄天》後,越來越能感受他在後續的作品對日本當代社會現況,越來越有話要說。

舉個明顯的例子:若拿2016年的連續劇《寬鬆世代又怎樣》與2023年的電影版《寬鬆世代又怎樣:International》來比較,你會發現電影版的劇情重點,其實是以一種瘋狂喜劇的笑鬧方式呈現日本的「外籍移民」議題。無論是符合大眾對「多元」想像的Share House,或是韓流現象與中國人移民問題。

在創作裡有獨特的疾走感、總是天馬行空的惡搞、對青春有著各種闡述的宮藤官九郎,如今,該說他長大了、變老了、嚴肅了,某程度上轉變成「社會派」的創作者了。

但宮藤官九郎終究不是黑澤明,說教說理,還是用上各種搞笑方式與手法告訴觀眾,而《新宿野戰醫院》成為宮藤官九郎在這個階段裡,最有意思的類型劇。